【千亿体育】父亲和一块碑

人的一生中往往会有一些蹊跷的事，它让你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之中，人们就用“命”来解释。细究父亲的一生却不尽然。父亲的生平之中多有奇迹，往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细细想想，还是有其实在的原因的，我觉得那是父亲不向厄运低头的结果。

有一段心惊肉跳的故事写在父亲的阅历中。

那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父亲被国民党抓兵了，但父亲没有束手而是奋力向厄运一击：他逃了。那一天晚上，父亲蹲在新兵营房旁边的渠岸上拉肚子，他正在寻思如何逃掉，突然，屁股下的泥土垮了，他掉进这条水流满溢的大渠，被湍急的水流冲出好几丈远。父亲抓住了渠岸的野草，草脱了，却被一块石头救了命——那是一块齿入渠内的石头，父亲紧紧抓住石头，而石头恰好遮盖了父亲。国民党哨兵的脚步声就在耳根。找不到父亲，他们便用手电筒乱照一气、用步枪乱打一气后悻悻撤离。好险，一颗子弹撩着了他的衣裳！

父亲对那块救命的石头耿耿于怀。事后他去察看了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很大的青石。他拂去上面的泥土，竟辨认出是一方教谕碑，上面有教谕撰立的校训校规之类的文字。父亲敏学，从字典中查知“教谕”是学官，早在宋代的京师里就有设置，专门掌管小学和武学，元明清之时县学亦设教谕，掌管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从字体上看，此碑至少也是明朝时期的教谕碑。于是，父亲找来镢头将其翻身，把镌刻有文字的碑面朝下。父亲觉得，只有这样，碑面文字才不会被磨损，后代也才有可能读到它，才有可能读到那一段历史。要护它。而且，此碑石尚救过他的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如此的大恩呢。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厄运又一次向父亲袭来。那时，上初中的我心中惴惴的，生怕父亲过不了那一关，因为与父亲同类的问题，我的一位同学的父亲在他家木梯上上吊自杀了。

那时正值国内的“四清”运动。工作组说我父亲是漏划地主（我家的家庭成分为“小土地出租”），而地主则是阶级敌人，是被专政的对象，是要被革“命”的。他们将我父亲审来审去，要他交代隐瞒的解放前的房屋和田产。那时，父亲正在病中，但父亲没有因发高烧而说胡话，也没有因年代久远而模糊对祖业的记忆，父亲特异的记性让他记得清我家田业中每一条田埂的走向及每一块地亩相邻业主的姓名住址，父亲更没有因刑讯逼供而屈打成招。那段时日，每当我放学回家，往往不见父亲——他在公社和生产大队部接受审查，他们不准他回家吃饭。父亲蔫蔫的样子使我想到了我的同学的父亲，我真怕他有啥事儿。记得有一次，我安慰父亲，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撩起衣襟擦泪。我鼻根一酸，喊了声：“大大！咱不去大队部了，看他们能把你做啥！”他回过头，给我理了理没有穿好的衣服领子，反倒安慰我：“傻娃。你只管好好念书，成绩弄不到头里去，大大可饶不了你！”又说：“家里的事儿你别操心，天塌不下来的，大大心里有数。”我记得，那时公社书记说：“算了吧，哪儿有那么多的漏划地主呀！”后终因证据不足、条件不够而开释了父亲。运动中有几人能逃出工作组的掌心？父亲逃出了，这也算是一个奇迹。

我一直以为，根子上仍是那方教谕碑使父亲躲过了这场灾难。因为父亲平时就喜好读书，这种习惯引发了对教谕碑的探究，而对教谕碑的探究则更激起了他无比浓厚的读书兴趣，读书使他获得了知识和智慧，读书让他读懂了社会和人生，让他不信命、不向厄运低头的意志更坚定。从那汗牛充栋的书中父亲知道了什么叫“莫须有”、什么叫“坦然”以及在逆境中如何与对手周旋。这一次，父亲同样没有向厄运低头，而是在厄运逼近之时去扼厄运的喉咙。

父亲身体不好，却活到了八十多岁高龄，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每当我看到父亲带着老花眼镜看书和摘抄资料，我就猜度父亲的养生之道、父亲与病魔斗的精气神、父亲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是怎么来的，这时我就想到了那块尤物——教谕碑，想到了教谕碑造就的读书嗜好带给父亲的种种益处。

教谕碑荫庇着父亲躲过了兵祸；父亲保护了教谕碑，而教谕碑又给了父亲生存的力量和人生斗争的武器。这种投桃报李似乎表明了一种因果，然而究其实只是一种表象而已。因为父亲从来不相信命，不相信因果报应。他常常嘱咐我们：“好事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只有在你向前跑的时候，你才会碰到它。”用父亲的这句话来阐释父亲的一生，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想到父亲就想到了那块教谕碑，不知那碑是否还在尘世？我琢磨着，啥时和儿子一起去下功夫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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