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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受疫情影响，几年没能回家跪拜父母了。清明前的某天，久违的阳光一扫料峭春寒，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在父母坟前，望着满山遍野郁郁葱葱的松柏和肆意绽放的油菜花海，思绪又飞回了和母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听父亲说，在我呀呀学语的时候，母亲腿上起了个又红又大的痈肿，并波及双侧腹股沟，每天疼的脸色发青，冷汗淋漓，路也没法走。
父亲要去生产队干活，家里根本顾不上。母亲拄着拐棍，一瘸一拐，既要忍疼照管我，又要做饭忙家务，每天折腾的精疲力尽，觉也疼的睡不下……
一天父亲收工回家，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只见在灶房做饭的母亲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身子歪向一边，我满身灰土，在一旁哭的撕心裂肺……
“你咋了？” 父亲慌忙去扶母亲。
母亲的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手无力地指着我。
她的手微微摆动着，意思是自己无大碍，孩子要紧。
父亲顾不上母亲的反对，奋力将她放到床上，喂了几口温开水，又把我抱到母亲身边。
原来母亲又疼又累又饿，因无法照管哭闹不止的我，急火攻心，虚脱了。
父亲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娘俩安抚好。实在没办法了，当晚就把我送到了正在生病的外婆家。
二
在弟弟十个月大的那年冬天，一天晚饭后，天气突变，寒风嗖嗖，眼看就要下雪了。正帮母亲倒碎筒的外婆突然想起走得太匆忙，后头梁的苕窖没来得及盖，若窖内积雪，苕冻烂了冬天就要挨饿。即起身对正在织布的母亲说了一声就走了。
母亲想趁孩子熟睡时加紧赶活路，心全在织布上，并没把外婆的话听清楚。直到前面住的贫协主任德爷，急冲冲把晚上从邓家沟开完会回来路上遇到外婆的消息告诉她时，才猛然醒悟：农村吃完晚饭已八九点钟了，有的人家早就进入梦乡，妈一个人走在有野狼出没的荒野深沟，万一……
母亲不敢往下想，慌忙告知正在箍桶的父亲后，就去追外婆了。
夜静悄悄的，除了刺骨的寒风外，连声犬吠都听不到。去外婆家要经过五个大坟园。她心急火燎，在崎岖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着。心急加上害怕，心蹦蹦蹦乱跳，急切中一个趔趄，差点掉到蓄满水的冬水田里。她气喘吁吁，直追到庙嘴才赶上外婆。
庙嘴是个废弃的小庙，和一堆堆坟墓连在一起。
庙嘴到外婆家，一条三里多长的深沟，两边千岩万壑，荒无人烟。走过三百多米的荒野地，从小路下去是个常年溢满温水的水滩叫龙摆。此处向南不远，将路分为两条，西边的田坎路又窄又弯，稍不留神就会掉进水田里。田野上青鹭“啊啊”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还有一个大坟园，阴森森的，白天经过都胆寒心惊。
东边的河坎路又陡又小，隔一段就有黑石横亘路中，山中常有饿狼出没，晚上很少有人敢独自通过。
外婆娘俩赶路心切，只盼顺利到家，盖好苕窖，保住过冬的口粮。
走到一个拐弯处，突然三只狼挡在路中间。外婆见状，两腿发软，一下跌坐在地上，母亲惊出一身冷汗，心都要跳出来了，吓的腿直打颤。俩人手无寸铁，对着恶狼瑟瑟发抖，情势非常危险……
没想到，几秒钟后，头狼竟转身一跃跳到小河对岸了，其余两只狼也相跟着跳了过去，顺坡走了。
奇迹，狼竟然让路了，难道勤劳善良的娘俩狼也怜悯？！
惊魂未定的母女俩衣服都湿透了，很久才站立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段狭窄的河坎，经过邓家沟村回到了外婆家里。
母亲牵挂弟弟，睡了一会就醒了，背上一袋待磨面的麦子就要走，外婆怎么也挡不住焦急不安的母亲，只能心疼地望着慢慢消失在月色中母亲的背影默默流泪。
还好，母亲在月光下平安到家，为弟弟喂完奶天还没亮，就又上织布机织布了。
三
一次，我感冒后声音嘶哑，很久不愈，母亲用了各种土法治疗都未奏效，可把她急坏了。她想感冒因寒而起，生姜属热性，用生姜应该有效。于是，她背着吃奶的弟弟，去十几里路外的龙亭买了生姜，每天早晚两次在热灰里煨温后，给我擦额头、后背，六七天后，困扰我三个多月的嘶哑终于彻底治愈。
我两岁多出麻疹并发肺炎，母亲吓的整整抱着我六天六夜不敢合眼，只怕不在她的目视下我被死神瞬间夺去生命。
两年前，不到两岁的二姐因出麻疹夭折，母亲悲痛欲绝，抱着二姐久久不放……此后几年，她常暗自垂泪，神情恍惚，一直不能释怀。
看着昏迷不醒，时烧时凉，呼吸急促的我，母亲心都碎了，只能默默祈祷神灵能护佑我转危为安。
那时缺医少药，缺粮少钱，大人孩子病了多用土单方治疗或求助于神灵。找个中医大夫得去龙亭或高原寺，一趟十几里路，服几付中药好了就托天赐福，不好只得听天由命，很少有人去县城看病。
母亲把土法单方都给我用过了，我仍奄奄一息，她把我抱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敢让任何人替换。连续熬了几天，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眼眶深陷，眼睑充满血丝。她每隔一会从嘴角为我喂点温开水，可我牙关紧闭，滴水不进。一家人心急如焚。
几天来，妈妈和外婆用筷头蘸温开水，不停湿润我干裂的嘴唇，一会摸摸额头试试体温，心里七上八下，望着昏迷不醒的我，愁眉紧锁……
直到第五天，我的嘴唇才动了动，眼角挤出了一滴泪花。她们会心对视一眼，试着一点一点地给我喂水，可水顺着下巴一滴滴流到围脖上……
不知过了多久，等待中的时间总觉很长，母亲突然叫起来:
“妈，水——水——你看，她咽下去了！” 母亲大喜过望，眼里噙满泪水。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外婆双手合十，声调都变了:“我马上熬点米汤给她试试，” 她颤巍巍起身，颠着小脚去了灶房。
父亲紧皱的眉头舒缓了，凑前观察我的表情，手轻轻抚摸着我。
我的烧慢慢退下来了，呼吸没那么粗重急促了，眼睛也逐渐睁开了，还喝了两口米汤。
就这样，妈妈和外婆连续熬了六天六夜，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四
我们陆续参加工作后，按说母亲应该少些经济压力，不用再像年轻时那样没明没黑、没轻没重地干活了，可她仍然不顾身体，早出晚归，天天在土地里奔忙。
我每一次回家，母亲几乎都在南沟坡忙活。
坡上长满油桐和洋槐树，每到春季，满山遍野的花朵迎风绽放，一团团、一簇簇粉黄、雪白的花朵争芳斗艳，美不胜收。可一心扑在农活上的母亲，哪有心情和时间观赏啊！
树的下面，有上下连在一起的两块坡地，是包产到户后分给我家的责任地。地里春种洋芋，夏收玉米南瓜，秋押红苕，冬种小麦，菠菜，各种农作物轮换倒茬栽种，一年四季都有农活干。
母亲干啥活都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大集体那些年，每当出工中途歇息时，她不是纳鞋底，就是掐草帽辫。分田到户后，她每次去地里总是担着荊笼，活干完不是漫山遍野寻猪草，就是在崖坎沟壑割杂草；在槐树、油桐、柿树下揽树叶；在杂草丛生的路边挖草坯，挑回家垫猪圈沤肥。
父亲常说她心太强，两只手恨不得把啥活都干完，从来不知道顾惜自己。劝她不要过分劳累，可她根本听不进去。
平时我回家不见母亲时，站在包管室场边喊几声，她听见后就撂下活，担着荆笼回来了。
我从未关心过她担了多少，担得动吗？
五
这次我想悄悄出现在母亲面前，给她一个惊喜。便把提包放在家门口， 顺着包管室慢慢往上走。
去地里要经过两段陡坡路和一段曲折的羊肠小道，全是油沙路，又窄又滑，非常难走。我每次过那段不到百米的陡坡路时，心就发怵。
可能很久不走山路吧，我上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尽管我手脚并用，一步一挪横着脚往上爬，可脚下又陡又滑，猝不及防，我一下掉在右侧两米深的旱渠里，手擦破了， 衣服也被树楂划了一个长口子。我爬起来歇了一会，改道沿渠坎的小树林继续往上爬，这里虽柏树挡道，坡势却缓和了，我扶着树，终于上到了沟底的水田边。再沿狭窄的慢坡道上行二百多米后，用捡的一根木棍当拐棍，左拐弯上了一段陡坡路就看到母亲了。我屏声敛息，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
母亲佝偻着背，坐在地塄的扁担上，布满老茧的手正在倒鞋子里的土。她侧棱着鞋，在地上梆梆梆敲打几下将土倒掉后，又伸手掏净鞋尖残土才穿在脚上，换下另外一只鞋。她身旁的两只荆笼装满青草。
母亲换完鞋，使劲捶了几下腰，扶着荆笼慢慢站起来，她想拿起扁担，刚一弯腰就疼的“哎哟”一声，她的手重新护在后腰，僵直的身体半天转不过来。
“妈，您咋了？” 我终于憋不住了，哭着颤声问。
“啊！怎么是你？” 她扭过头，说不出的兴奋。
“别害怕，一会就好了！” 她心疼地嗔怪着:”娃呀，你回来咋不喊我一声？”
我急上前揽住她，摩挲着她的腰，“妈，我给你揉揉吧！”说着便在母亲腰背部、肩颈部用力摩挲、捶打着。
“好了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几分钟后，母亲就挣脱我：“不用再揉了，我已经好了，咱们回去吧！”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出力才这样说的。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我们，却从不让子女为她做点力所能及的一点小事。我的眼睛湿润了，鼻子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夕阳的余辉照在母亲饱经风霜的脸上，她的前额和两颊那干核桃皮状的纵横沟壑深深地刺痛了我。望着母亲被汗水浸成一小股一小股的头发，浸染成褐绿色的手和沾满泥土的裤腿，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担起荆笼试了试，很沉，连腰都直不起来。
“妈，这么重，您咋担的回去哩？”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后再别这样干活了，我们都不在家，万一摔伤了咋办！”
“趁我现在还能干，能帮衬你们一点是一点，” 母亲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哪天我干不动了，再想干也没办法了，唉……你不知道……我……” 母亲似乎有话说。
“妈，您想说啥？”我含泪问。
“哎，我真的老了！”母亲无奈地叹口气，“今年体力明显不如往年了，” 她抬眼看看我，欲言又止。
“妈，跟我还有啥不能说的？” 我热切地望着她。
“唉！每次你在包管室场喊我回家时，我多么盼望你能来地里帮帮我啊，可想到你不常干农活，来了也拿不动就算了！”
母亲终于说了大实话。
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在我的身上，手上，冰凉冰凉的。
妈啊，那么难走的路，我空手都上不去，可您已负重走了多少次了呀！我不知道担着荊笼的您是怎样一步一挪地捱回家的。
母亲从小把我们一点一点养大，盼到终于能帮家里干活了，却又一个个离开他们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家里操劳的还是父亲母亲。他们吃尽苦头只为儿女着想，可我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呢？
是啊！母亲是阳光、是雨露、是春风，是希望，是爱的源泉。有母亲的地方，就有温暖、依靠、平安和幸福。
母亲是一曲永远唱不完的赞歌！
自责、悔恨、愧疚、痛悔、羞惭……我欠父母的太多太多了呀！
痛悔中，高尔基的一首诗在我耳边再次响起:
我们应该赞美她们——妇女，
也就是母亲。
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乳汁所养育起来的。
没有阳光，花不茂盛。
没有爱，就没有幸福。
没有妇女，也就没有爱。
没有母亲，既没有诗人，也没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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