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亿体育】乡村记忆拾遗之一————拾获

在乡村，捡拾或拾拣田间收获之余遗物是常见的事，也是农人们保证颗粒归仓的好习惯，姑且称之为“拾获”。史有国家《食货志》，专述经济，今记民间“拾获志”，略表心志。话说土里刨食的人知道艰难，他们真心不会浪费丝毫土中出产，系命于此，故舍命以图。一般的惯例是，但凡收过的地块中之所遗基本归公，谁拾到算谁的，有的甚至还有意留些给哪些可怜人拣拾，像把树上未摘净的果留给过冬的鸟雀。拾获，大概是所有不劳而“获”中最被允许和最受鼓励的。

网上关于河南地界有众生抢拾田中之物的视频，引发围观，互相攻讦，亦多争议。自辩自清挡不住群议汹汹，诸方留言不恭亦多不敬，甚至有又一番地域黑的倾向，如民风云云，言之凿凿。过去年代，此种现象多地亦有甚而普遍，幼时割草也掰过人家的棒子藏在草筐底下，大都是饥饿所致，拾到篮里都是草，先装进肚子才算。故而看天脸色吃饭者，恨不能把收获过的土地拿筛子密密地筛上几遍，决不肯轻易放过一颗粒粮食。只是习惯虽好，拾获得在人家收过之后才可自取，变成提前抢拾或是抢收就变味了，此话另说。

回想起来，当年或者更远的时候，我们这些乡村孩子的少年时代及父母那一代人的少年时代，在乡间最令人兴奋的场景之一，莫不是如挎篮拾荒一般在别人地里捡拾收获后的遗株遗穗遗荚等等。麦穗、秋粮、红薯、棉花、豆子、花生……田野拾获，简直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盛大的节日，到现在从母亲的回忆中我都能想像出当年她们那一代人拾获时跃跃欲试的样子。最饿的年景，她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常常于夜间与众人一起去远处村子挖一种叫蔓菁的东西。这是乡里对油菜根茎的称呼，江苏教育出版社的《万荣方言词典》中有“蔓菁”词条：油菜（油料作物）未结籽前的块状根，味甜，可以食用。那蔓菁倒不是地中遗物，却被乡人默认为灾荒之年可以裹腹之物，挖去少量并不会影响收成，但多则成害，甚而成灾。村里孩子偷挖蔓菁多在夜里，只能对付别的村的油菜地，只能伙同多人一起行动，场面大约也类于当下网上抢拾视频所现的场景，只是那是饥不择食的无奈之举。村里养兔的二娘则把给兔子割草与拾获紧密结合了起来，有时有意模糊了二者界线，边割野草边偷拿人家地里东西，见啥拿啥，贼不走空，缠过足小脚留下一串深陷的脚印格外醒目。吾乡人谓之为“害贱”，见她远远走进地里，便有人提醒：害贱人的人来了。

我在乡间拾麦穗、拾红薯、拾花生、拾棉花都经历过，都是老老实实的拾，不问结果，只在过程，更多是增添了一些乐趣。踩着麦茬，跺进虚土，顶着棉棵，打捞遗珠一样搜寻遗漏之物，时有惊喜和成就感，尤其如红薯土豆之块茎类作物，再精细的农人也保不齐被深厚的黄土扣下来些，至于偶然掘到硕大的穿着腥红外衣的红薯出来，心情激动如中大奖一般。曾有一年在一处收获后的红薯地，跟在翻地拖拉机锃亮的犁铧之后捡拾红薯后来所获颇丰，竟然以此为家里多打了一撮红薯淀粉。雪白如玉的薯粉可直接换钱，亦可加工成为无数碗凉粉和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红薯粉条。

上世纪八十代初，三弟出生之后，家里的衣被褥变得紧缺，我母亲曾相跟着别家主妇在冬天拾棉花。北方农村棉花摘后，秋冬乃至整个冬天棉柴并不着急拔，而是留在地里让它们慢慢干透随用随取，直到次年开春翻地。棉棵枝杈间时有未摘净的棉花和未开放的棉桃，主妇们拾棉花就有了额外的收获。那些年，家里添的棉被棉衣棉布有一部分就来自母亲拾花所获。在我看来，母亲拾棉花的成就已上升为一桩功德，但她老人家至今回溯过往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少时夜晚归来灶间那一碗香气四溢的鲜美异常的蔓菁汤，似乎只有人间最深痛的记忆才是最深刻的，深藏于心，没齿难忘。

清人袁子才有言，“凡事不宜苟且，而于饮食尤甚”，还有“厨者偷安，吃者随便，皆饮食之大弊”，美食家对庖厨的不苟且不随便自有所好。许是他没挨过饿，灾难深重的中原人民却是一再受过饥馑挨过饥荒的，每一处村庄都流传着关于饥饿的深刻记忆。冯小刚说拍刘震云的《温故1942》时对剧本里多处出现灾民“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描述很是为难，没有那么多的群众演员来呈现，只好求河南延津人刘作家稍作修改，“云爽应，遂以‘漫山遍野’代之”。有文友分析前述网上视频中抢拾者们心理，认为他们“似乎一直没有从这种（饥饿）历史情景里走出，他们一直困在这个梦魇情境里，欲罢不能”。我想补充一句，可能普通人对抗风险能力还是太弱，稍微大点的意外就足以天塌地陷，也许他们许多人只有足够幸运才能勉强现世安稳，故而只要有机会就决不放过任何一根稻草，哪怕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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